千里迢迢的意思(你千里迢迢来见我)

千里迢迢的意思

我真的没出息
明明希望你们讨厌我
真的被讨厌之后又特别难过







 Chapter 01
她是我的雇主
我叫连恰。
2006年我十九岁,在复读高三。临近高考的时候,我爸爸在工地工作的时候遇到事故,被从高处脱落的钢筋砸伤了。事情全都是因为包工头的不当指挥而起,工人们每天高强度作业,疲惫施工,爸爸也是因为夜里太困了走神才没能及时避开。但包工头不仅一口推卸责任拒绝赔偿,还反过来污蔑爸爸是为了碰瓷才故意受伤,再怎么样也是自食恶果,结果只支付了爸爸上月未支的工资。
爸爸这一倒下,我和妈妈的主心骨就断了,手术需要一大笔钱,我家不富裕,亲戚帮不上忙,我和妈妈四处求告无门,几乎要向那个黑心的包工头下跪。那人面对周围人的指指点点,无奈只好扶起我们假装应承,之后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医生告诉我和妈妈,再不手术的话爸爸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我眼睁睁看着爸爸在病床上饱受折磨却无能为力,哭得眼睛肿到无法视物。
去年冬天爸爸工作的工厂倒闭了,他和妈妈双双下岗,眼看我就要读大学,情急之下爸爸听朋友的话加入了现在的施工队。一切都是我的错,尽管爸妈没有怪我的意思,但我还是难过得要命。
或许是上帝听到了我的祷告,一挥手便派来个救星,五月将要结束的那个傍晚,一个叫白枫的律师找上门来,说可以替我们打官司。
白律师看上去不到三十岁,衣着笔挺,样貌出色,说话沉稳且井井有条,他很快便为我们把其中利害整理清晰。待妈妈稳定情绪之后,他递上纸巾让她擦眼泪,承诺一定要狠狠咬那个黑心的包工头一口。妈妈和我对视半天,方才因为神志不清没法思考,这会儿才想起来问:“你为什么帮我们?”
白枫温和地笑,说得大义凛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呗。”
我很担心:“可我们付不起律师费。”
“等打赢了官司不就付得起啦?”白枫又拿出钱,让我去交住院费和手术费,我呆愣在那里不敢接,他一巴掌落在我肩头,敲醒我,说:“现在救你爸爸要紧,账先记着,等那黑心包工头赔完钱,你们再还我也不迟呀。”
他说得对,我哭着点头。
事情得到转机之后解决得特别顺利,白律师让我回学校专心备考,爸爸手术完后日渐恢复,白枫一手包揽所有,时不时到医院探望,每次去都要拎一袋水果,恰巧都是爸爸爱吃的。我非常努力地调整心态,终于如愿地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官司告捷,白枫的几场官司全部打赢,黑心包工头不仅被判刑,赔钱之后又被白枫拎着向我们一家三口道歉。
一切柳暗花明,爸爸出院,他和妈妈一起下厨请白枫吃饭。道谢之后,爸爸想和白枫清账,感谢他这几个月为了我家尽心尽力,爸爸把得到的赔偿款大部分都给了他。谁知白枫的节操竟然高得让人望而生畏,他把存折推回来,说:“叔叔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好,之后看医生也需要一笔不小的开销,连恰上大学也要学费,家里的经济来源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能从哪儿来,这钱你们先收着吧。”
到了这会儿,爸爸终于觉出不对劲来,倒不是不相信这世上有好人,只是这个白枫实在好得过分,他和我家萍水相逢,怎么可能跑前跑后却一丁点儿回报也不要。
是以,面对桌上三双疑惑的眼睛,白枫只好坦白相告,他放下筷子,看着爸爸问:“叔叔,您还记得方向吗?”
爸爸愣住了,妈妈也愣住了,只有我还清醒,也只有我听到了白枫的下一句话。
他说:“她是我的雇主。”

 Chapter 02
她是你爸爸的女儿
方向来我家那年,我十岁。当时我正和邻居家的小朋友在院子里的小木桌上捏泥人,看到爸爸拉着一个女孩子一前一后地进院子,两个人都别别扭扭的。爸爸要拽那女孩子的手,她不干,甩开他,扬着下巴吹口哨。爸爸瞪她一眼,跟我说:“这是方向,大你四岁,以后就是你姐了,待会儿帮她把行李拿你那屋去,要好好相处,别打架。”
爸爸话音刚落,方向便故意挑衅般一脚踹翻了我的小木桌,十分高傲地看着我。而我因为自己一天的成就尽毁于此,咧开大嘴哭得惊天动地。爸爸为了替我出气,捡起墙角的扫帚追着方向沿着街道跑了整整两圈,全县城的鸡鸭鹅狗都被惊动。自那之后好几年,我家都没过上消停日子。
我对方向的最初印象可谓是糟糕透顶,却必须得跟她睡一间房间。我不乐意,晚上拽着房门横躺在地上,哭得房檐上的燕子都不敢来垒窝了。爸妈哄了半天没有用,我哭到后边挤不出眼泪就扯着脖子干号,嗓子哭哑了也不停,反正就是一个态度,绝对不跟方向共处一室。
方向不受干扰,放下行李睡得呼噜震天响。妈妈没辙了,跟爸爸商量:“要不你跟女儿换一换,我和恰恰睡。”
爸爸似乎也很烦方向,鼻子一哼,说:“我不去那屋,看见她就来气。”
妈妈见状也板起脸来:“你不去谁去?你要领那孩子回来之前都没和我商量,我现在还不知道找谁发火呢,你跟我吼什么?反正你自己看着办,要不你跟那孩子一起,都从这屋里滚出去算了!”
爸爸被妈妈吼蔫了,只得跟我换了个屋睡。
后半夜爸爸被方向响彻云霄的呼噜声给震醒了,披着毛巾被,坐门槛上沉闷地抽烟。听到身后有响动,爸爸一回头,看到妈妈黑着眼圈站在那儿。妈妈抓着头发,一脸崩溃道:“那孩子的呼噜怎么打得比你还响?”
爸爸抖落烟灰,看着满天的繁星不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给妈妈留了个位置,两个人排排坐,一块儿叹了半宿的气。
方向的呼噜据说是因为枕头不合适还有柳絮过敏引起的,为了以后大家都能睡个好觉,妈妈给她换了枕头,又把房间里里外外重新打扫了一遍,让屋里的灰尘尽量少一些,这样她的过敏也能快点儿好。
爸爸又哼一声,说:“人不大还挺矫情。”
不管是对我们谁而言,方向的到来都是个糟糕的意外。
爸爸看她不顺眼,每天指使她干这干那,她不听,爸爸便跟她讲道理:“方向,你今年十四岁了,也该听得懂人话了,咱们算笔账哈……”爸爸一根一根掰着手指头给她算,“你吃我的,喝我的,还啥也不干,这说不过去,你上学的时候老师是不是教过付出才有回报?”
方向啃着排骨不吭声,爸爸敲一下饭碗下最后通牒:“你要是不干活,以后这饭桌就别上了。”
方向这才有反应,睨他一眼,闷闷地说:“我知道了。”
那是方向来到我家十天里说的第一句话。她的声音有些哑,鼻音很重,像是感冒了,也像是哭过。我好奇地抬头打量她,她注意到我的视线,面无表情,回瞪我,仿佛在无声呵斥:看什么看?
我急忙收回视线。
我不喜欢方向,也有点儿害怕她,便一直躲着她。不仅是因为最初被踹翻的小木桌,也因为方向太能吃了,妈妈每周炖一次排骨,方向一个人能啃光半盆,一点儿也没有寄人篱下的眼力劲儿。我家不富裕,但是爸妈很疼我,不管我想要什么好吃的和好玩儿的,他们都尽量依我,可自从方向来了以后,我所有的好东西都必须分她一半。爸爸虽然不喜欢她,却从未有意在吃穿用度上苛待她。
吃完饭,所有人放下碗筷后,方向主动收拾桌子、洗碗。爸爸在旁边盯了她一会儿,觉得还算满意,又让妈妈把脏衣服放下,对方向说:“这个,以后你来洗。”
妈妈觉得爸爸过分了,拉了拉他的袖子。爸爸仍然坚持,对瞪着自己的方向说:“你要是不愿意就回你姥姥家待去。”
家里的洗衣机坏了,方向一声不吭地抱起那一大堆脏衣服,到院子里找了个大洗衣盆和搓衣板。她手法娴熟,在太阳下山之前便搓完了衣裳,又一件一件搭在晾衣绳上抚平,最后倒掉脏水,问爸爸:“还有别的工作要给我做吗?”
爸爸故意为难她,却没想到她会这么听话,遂揉了揉鼻子,说:“以前在你自己家的时候也经常干活儿?”
方向点头乖巧地说:“以前家里的日常工作都是我来做的。”
爸爸突然心软,说话声音也放柔了:“带恰恰出去玩儿一会儿吧。”
我听到这话的时候心里“咯噔”一声。
平常都是爸妈带我出去玩儿的,可是最近他们都很不愿意出门,我不想和方向一起去,便朝爸妈摇头抗议,拽爸爸的袖子想让他带我出去。爸爸甩开我,居然很不耐烦地呵斥道:“那你就别去。”
我和小伙伴们约好了今天要把新风车带给他们看的,不能爽约,爸爸又不允许我一个人去太远的地方,没办法,我只好跟着方向走。
方向点头后带我出门,沿着街道往东面一直走,东面有个小广场,住在这条街的大人们在傍晚时都喜欢在那里聊天,小孩子们一放学也都在那边玩儿。
方向把我带过去后就待在一边等我,我跑到小伙伴中间去,兴高采烈地把风车拿出来。可他们都像提前商量好了似的不理我,不管我说什么都把我当空气。明明今天白天在学校的时候大家还相处得好好的,我很着急,挨个询问他们干吗要孤立我。他们被我问烦了,便上手抢我的风车,个子最高的男生把风车举得高高的,朝方向那里瞥一下,对我说:“我妈说你们家关系太乱,让我离你远点儿,你以后不许跟我说话。”
我抢不过他们,憋得脸红脖子粗,委屈得想哭,回头向围观的人求助,那么多大人在旁边站着看热闹,可谁都不过来拉一把。
就连方向也不出声。
大人们的谈话声隐隐传到我耳边。
“最近连宏和他媳妇也不出来搓麻将了。”
“肯定是连宏嫌丢人,怕被人说闲话呗。”
“看人连宏多大气,被戴了绿帽子还不计前嫌地帮人家养孩子。”说这话的是抢我风车的男孩子的妈妈,嗑着瓜子,声音尖细地朝这边喊:“儿子,轻点儿闹,别让别人伤着自己。”
怕受伤的应该是我才对啊!他人高马大的,我怎么欺负得过他?
大人们明显偏心,那男孩子听到妈妈在给自己撑腰,更威风地拉扯我的胳膊,我吃痛,风车也被掰坏了。我正要哭,不知谁冲过来一脚把他踹开。大人们见状不太好,赶紧过来拉,那男孩子的妈妈更是指着方向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有妈生没妈教,那么大人了还打我儿子?”
“这话我原封不动送给你儿子。”方向叉腰看那个男孩子,说:“原来你有妈啊,看来也没比我好多少。”
那女人气坏了,抬手一巴掌掴过来,方向躲闪不及,脸色挨了重重一下。那女人小拇指的长指甲刮伤了方向的脸,方向反应过来后立刻扑上去拽住她的头发还了她两个耳光。那女人被打蒙了,方向在旁边赔笑:“别急啊,你看你那么大的人了,被我一个小孩儿打两下能怎样?”
这下人群全乱了,已经分不清谁在拉谁,谁要打谁,方向趁乱拽着发愣的我跑出去。那男生的妈妈刚刚战败,奶奶便跳出来叫:“你个小姑娘年纪轻轻就这么凶,将来看你上哪儿找婆家!”
方向边跑边回头喊:“找不着也比你那一脸褶子强!”
方向捂着脸往家跑,走到安全的地方就松开了我的手,说:“我刚刚可不是为了帮你。”
我回过神,看着手里断裂的风车抽抽搭搭。方向瞥我一眼,不高兴地说:“你能不能别总哭,不就是一个风车吗,再说你跟那么多人抢东西干什么?”
我解释:“这是我爸爸给我买的。”
方向不以为意:“为啥非得跟他们一起玩儿?自己一个人不能玩儿?”
我吸溜着快要过河的鼻涕:“以前都好好的。”
方向看不过去,掏出小手绢给我擦鼻涕,然后又嫌弃地把手绢塞到我手里,想一想,叹口气,说:“可能是因为我吧。”
我疑惑:“为什么是你?”
可能是觉得跟我无法沟通,方向低头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发现我的羊角辫已经被拽得不像样子,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鸟窝,便帮我把橡皮筋松开,麻利地给我编了两根麻花辫,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说了你也听不懂。这样吧,改天我再给你做个风车,但你得答应我不许哭。”
我这人没什么心眼儿,也不爱动脑子,生气快,好得也快,想到方向刚才替我出头的样子,便“哦”了一声,吸了吸鼻子,突然觉得方向也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坏。
爸爸知道我被一群男孩子欺负了,很生气,在问清是谁干的之后带着我出门去讨公道。但这世上最难搞的就是没文化又不讲道理的女人,那女人刚在方向那里受了气,这会儿正愁找谁算账,一见我和爸爸便就势撒泼。
我和爸爸加起来也不如方向厉害,灰头土脸地败仗而归,那女人还不依不饶地站在自家门口骂:“连宏,你这么没出息,活该你媳妇给你戴绿帽子!”
这骂声叫嚷得恐怕半条街都听得到,爸爸牵着我的手骤然收紧,我痛得大叫一声。回到家后,爸爸看到方向坐在院子里,昏暗的光线下,爸爸似乎把方向认成了其他人,一下子生出满肚子火,吼道:“以后你们没事儿的时候谁也不许出门!”
晚上我终于忍不住问妈妈,方向到底是谁。
妈妈这样回答:“她是你爸爸的女儿。”
 Chapter 03
惹祸精无人能治
我还是讨厌方向。
我才知道,是因为方向的到来,我和爸爸妈妈才会受到冷嘲热讽,那些闲言碎语太难听了,所以我们闲时只能在自家院里待着。可家里的气氛也非常古怪,爸爸不许我和妈妈随便出门,我在实在烦闷的时候也求爸爸带我出去溜达溜达,却只会让他更生气而已。
我和身边的小伙伴们渐渐疏远,自从他们在广场上掰断了我的风车之后,便自动跟我分成了两派。说实话我是真搞不太懂,是他们欺负了我,我还没说什么呢,那些人倒先做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他们在学校里面也传闲话,给我取难听的外号。他们人多势众,我斗不过,便只能默默忍下。
爸爸把闷气全都转移到方向的身上,跟地主老财使唤丫鬟一样使唤方向,她倒是不争不闹,什么都做,但也在无声当中做抗争,比如爸爸总觉得衣服扎得慌,脱下来一看才知道里面藏了苍耳;再比如爸爸某天吃完饭后反胃想吐,一问才知道,方向在洗他的碗时没有清洗挂在上面的洗洁精。
爸爸要打方向,方向翻墙逃跑,爸爸气得呼吸不畅,胸口发闷,吃了救心丸后才好一些。妈妈劝他别想太多:“那孩子也许不是故意的。”
爸爸眼睛一瞪,反问道:“这还不是故意的,那啥是故意的?我还得谢谢她没在我碗里涂敌敌畏呗!”
这样的事情频繁出现,爸爸朝方向发火,方向就悄悄报复回来。为了多活两天,爸爸不敢再轻易让方向干活,也不敢再随便打她,只是一看到她就觉得胸闷气短。妈妈知道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想让家里稍微太平一些,便把空置的房间收拾出来,又买个新床给方向住,这样就能尽量让爸爸跟她避开,让爸爸眼不见心不烦。
我倒是觉得这样只是治标不治本,还不如让方向把事情闹得再大一点儿,那样爸爸就能把她赶走了。
从春天挨到秋天,整整过去了半年,流言渐渐少了,我们这段“软禁”生活才算结束,爸爸终于愿意在工作之余若无其事地出去溜达,和邻居们聊聊天,也准许我出去玩儿。
可就算是这样,我和原来那些朋友的关系也回不去了,我没了能一起做游戏的伙伴,也没地方可去,每天都孤孤单单。
都是方向的错。
家里还是动辄闹翻天,爸爸看到方向还是会突然发火,尤其是喝过酒之后,一定会戳着她的鼻子,似笑非笑地说:“你跟你那个妈真是长得越来越像了。”
方向平常的情绪还算稳定,一听这话却瞬间奓毛,她张嘴咬住爸爸的手指头,一声尖叫划破天际,妈妈过来拉不开,邻居闻声也过来帮忙。方向流着眼泪恶狠狠咬着不松嘴,鲜血从她嘴角流出,众人连拉带劝好一会儿才把他们分开。
爸爸不顾手上的血,找来棍子暴揍了方向一顿:“我供你吃供你喝,你不知恩图报就算了,竟然还咬我!”
方向不肯示弱,自始至终眉头都没皱一下,扬着下巴看他,眼睛瞪得跟牛一样,神情跟最初来到这个家里踢翻我的小木桌时一样狠厉,咬牙切齿地说:“要不是我妈没了,我没地方去,你以为我愿意来?说起来我们有今天也算是拜你所赐呢!你今天要是不把我弄死,将来早晚有你后悔那天!”
爸爸气得跳起来:“拜我所赐?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方向冷哼一声:“你自己心里明白!”
爸爸揉着心口对妈妈说:“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我要是不打死她可真是太对不起她了!”他四处转圈,“大不了一命换一命,给我找把刀来!”
妈妈抱着爸爸的大腿哭。
我从没见过爸爸这么生气,吓坏了,也跟着哭。只有方向一直笑,自顾自地回屋睡觉去了。
方向胸有成竹似的,靠一己之力把我家搅和得鸡犬不宁。因为她的存在,爸爸动不动就被气到翻白眼,几乎要把速效救心丸当饭吃。
我经常听到爸爸唉声叹气地说:“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日子就这么糟心地循环下去。
我怎么可能不讨厌方向?
我真的不想跟她说话,也不愿意和她在同一个空间呼吸空气,每天躲她躲得远远的。幸好,她也没有要靠近我的意思。
学校里经常有人这样问我:“你知道方向的妈是谁吗?”
我不想回答,捂着耳朵回家问妈妈方向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走。妈妈不说话,我就哭,哭也没有用,妈妈说:“方向没别的地方可去了,要是不在咱家住,你想让她睡大街上?”
我还是哭,我也只能哭。
我实在太讨厌方向了。
不仅我讨厌她,大家都讨厌她。
我时常看到方向鼻青脸肿地进家门,妈妈给她拿药,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不说,爸爸便嫌妈妈多管闲事儿:“你管她干什么?”
方向回自己房间后,妈妈跟爸爸说:“我上回碰见方向的老师了,听说学校里那些孩子总联合起来欺负她,你要不要去一趟,看看能不能想办法解决,老这样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儿。”
“没必要。”爸爸抖落烟灰,见怪不怪道:“你看那孩子是个肯吃亏的主吗?她不欺负别人都不错了。”
“你不怕出事儿?”
爸爸不以为然:“你还怕她把天捅出窟窿来?”

说实话,一开始看到方向身上带伤的时候,我心里是暗爽的,总该有人治一治这个恶魔。我猜爸爸跟我是相同的想法,所以才不愿意管她。
然而事情真的照妈妈说的话发展了,没过多久,一个女人带着儿子找上了门,原因是那男生胆大包天地在放学路上跟方向收保护费,要不到就想打她,结果打不过,被方向追着一路跑回了家。男生以为到了家就不用再怕她,没想到方向翻墙进门,在男生的亲爹亲妈的面前打得他鬼哭狼嚎,美名其曰,替他爹妈教训他。
男生的妈妈在我家门口坐着哭了整整四个小时,添油加醋地说着方向的恶行,唱戏似的,引来一群人观看。直到爸爸答应赔偿她儿子双倍的医药费和营养费,外加精神损失费,这件事情才算完。
我和爸爸都低估了方向,这个惹祸精无人能治。
只要她在一天,我们家就永无宁日。
待那女人走后,爸爸含了两粒救心丸,找根藤条让方向面向墙壁站好,刚要抽下去,方向便悠悠地开口:“你打吧,你打完了我就去派出所告你虐待未成年人,到时候这一身藤条印子就是证据,你想跑都跑不了。”
爸爸的手在半空发抖,他终于忍无可忍,哆嗦着说:“你给我滚出去!”

 Chapter 04
每天晚上在你床前给你唱歌听
方向不示弱,说滚就滚,腰杆挺直地走出大门。妈妈要拉她回来,被爸爸喊住了:“让她走!”
看方向离开的时候我松了口气,她终于走了。
爸爸抱着茶壶喝水顺气,妈妈在院子里焦急地来回踱步:“已经九点多了,那孩子能去哪儿呢?”
爸爸说:“你不用着急,过一会儿她没地方去自己就回来了。无论如何今天这个规矩我也得给她立住了,不然的话,就这么放任她作天作地的,搞不好她哪天再捅个大娄子出来。”
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方向始终没回来。
我和爸妈一样提心吊胆,但我和他们想的不一样,我是希望方向最好永远也不要回来。
一壶茶水都见了底,爸爸再也没法淡定,骂骂咧咧地站起身,进屋拿上手电筒,拉上妈妈和邻居,沿着各条街道,不情不愿地呼喊方向的名字。
大人们真是奇怪,既然不情不愿,干吗还非得去找她?
小县城的夜晚过了十点就关路灯,连流浪狗都躲进墙角睡大觉,到处弥漫着一股不祥的寂静。时间拖得越久,爸爸就越没法平静。
我一宿没睡着,可能是一个人待在家里太害怕了,所以产生了负面的心理作用,我总觉得房子上面有奇怪的声音。再加上每隔一小时就有人回来报告寻找进度,顺便问方向有没有回家,我忙着回话,睡不安稳。
直到晨光破晓,所有人无功而返,在门口集合。就在大家商量要不要报警的时候,听到房顶传来一阵诡异的笑声。
我吓得跑出门,看到方向就坐在房顶上,心里一沉,原来这一晚上她哪儿也没去,前脚出门后脚就从后院返回,借着房后的木梯爬上房,咯咯笑着看热闹。
见这情形,妈妈赶紧把备好的救心丸喂进爸爸的嘴里。眼看大家到齐了,方向悠哉游哉地站起来,想上演最后一出好戏,她小心挪到最高的位置,对爸爸说:“您先别气,我也不是故意要赖着不走的,就是实在不知道该去哪儿就回来了。我琢磨了一晚上,总算想到个好地方去,一会儿我从这儿跳下去,就摔死在你面前,反正你想弄死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让我自己动手,也省得你被警察追究。不过,看在你这将近一年来对我的照顾,我会报恩,等我死了以后就每天晚上都在你床前给你唱歌听。”
方向的意思是指就算她死了也不会让我家消停,爸爸听完这番话,不出意外地白眼一翻,捂着胸口往后倒下,幸亏被人扶了一把。
整条街的人都过来看热闹,小院里里外外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人在嗑瓜子,有人在分爆米花。
这房子还没高到能摔死人的程度,危险性不大,是人都看得出来方向就是故意在气爸爸。爸爸顺了口气,颤抖着伸出右手指着方向,说:“你要死可以,先给我滚下来,找个没人的地方让我掐死你!”
方向的目的达到了,吐着舌头做鬼脸,结果得意得太过,脚下一空,她从上面滑了下来。
周围还没人反应过来,一向最讨厌方向的爸爸却在关键时刻拨开人群冲上去,稳稳当当地给方向当了肉垫子。
众人七手八脚过去扶,方向没事儿,爸爸却被砸得够呛,他崴了脚,后背瘀青,头上起包,谁一碰他他就叫:“疼!别碰我!让我静静!”
爸爸被抬上担架送去医院的时候,前一刻还神采奕奕的方向这会儿竟眼神失焦地看着前方,仿佛很担忧的样子。等缓过神后,她立刻跑去医院找人打听,在得知爸爸的伤没大碍后才松懈下来。
爸爸连着三天没能下床,一有精神就看着天花板叹气。
“唉,都是命啊。”
方向安生了三天,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有了愧疚感,第四天晚上,她悄悄来到爸爸的房间,问他为什么要救她。
“我也不想。”爸爸不愿意看她,“就是下意识的,身体先冲出去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后悔也晚了。”
方向不说话,默默坐在他床边拿起一个苹果削起来,爸爸的表情稍微有些安慰,可能是觉得这死丫头还算良心未泯。等她削好了,爸爸伸手去拿,她却巧妙避开他伸来的手,自己咬了一大口。
爸爸压了压胸口,阻止气血再次逆流,感叹道:“我上辈子一定欠了你很多债。”
为什么爸爸会救方向,爸爸不懂,方向更不懂。
在门口偷看的我自然也觉得奇怪,爸爸明明最讨厌方向了,为什么还会在第一时间冲过去呢?

名义上方向是爸爸的女儿,但爸爸和方向并没有血缘关系。
这件事情并没有人特意跟我讲过,我也是在偷听爸妈谈话的时候才把往事一点点拼凑出来。
很多年前,爸爸和方向的妈妈是夫妻,爸爸却在方向两岁的时候意外知道方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于是他们离婚,断了联系,不久之后爸爸遇到了我的妈妈,和她再婚,有了我。
几年前方向的妈妈去世,方向和她姥姥在一起生活,可姥姥的积蓄不多,身体也不好,抚养一个孩子太困难,想来想去,便把方向送来了我家。
当初爸爸和方向的妈妈离婚的时候,并没告诉姥姥真正的原因,所以那边的亲戚都以为方向是爸爸的女儿,那么让他抚养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爸爸似乎是不愿意解释那段对于一个男人而言不怎么光彩的过去,便忍下真相,吞了这份委屈。
可他又不是真的宰相肚里能撑船,所以总想找机会教训方向,无奈她人精得很,别人损她一毫,她就凶神恶煞地还人家三分。
病床上的爸爸和方向对峙了一会儿,或许也是想到这里,突然觉得非常疲惫,斗天斗地也斗不过灾星,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算了,我投降了。”
这世上理不清的糟心事儿实在是太多了,也不是什么都能讲道理。
他用恳求的语气说:“方向,以后我照样供你吃穿,也供你上学,但是咱俩谁也别和谁说话,我也求求你开恩,别总给我惹麻烦,咱们就各过各的日子,互相都眼不见心不烦,你看成不成?”
方向在他面前啃完了苹果,把核扔掉,深深地看了爸爸一眼之后“嗯”了一声,说:“成交。”

 Chapter 05
那么无法无天,这会儿却装起了乖巧
我不懂大人的心思。
按照正常的思维,爸爸应该直接把方向赶走就是了,可不管爸爸多么生气,都还留着一层底线。
是以,方向和爸爸的战斗进行了将近两年,在柳絮重新飘起的季节,爸爸手举白旗宣告停战,虽说战败投降挺屈辱的,但自那之后,我家总算短暂地安生了一段时间。
方向离开爸爸房间的时候,和藏在门后的我擦肩而过,因此,她眼里复杂的情绪一点儿没落地被我目睹个正着。那时我并不明白方向眼里的落寞因何而来,只是庆幸,家里总算可以太平了。
方向遵守诺言,除了上学和吃饭之外都只在自己的小屋里待着,她不和爸爸说话,也不和妈妈说话,我则是对她避之不及。方向老实得让人不安,虽然她活得像个透明人一样,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我心头总是萦绕着不祥的预感,怕她在憋什么出其不意的大招。
一日我和爸妈一起看电视,一家三口偎依在一起,哆哆嗦嗦地看鬼片,看到后来没人敢下地找遥控器换台,尖叫声此起彼伏。
晚上我被噩梦惊醒,睁开眼睛看到窗帘飘来飘去,一身冷汗顷刻间浸透睡衣,细微的人声在窗外响起:“我死得好惨啊……”
惨白的月光从窗帘缝隙映进来,我三魂没了七魄,刚要大叫,窗帘被猛地掀开,方向跟个猴子一样灵巧地跳进屋里,并迅速捂住我的嘴,说:“别叫,是我。”
“你你你……”我被吓到结巴,“你要干……干什么?”
方向跷着二郎腿,大爷似的坐在我的床边,说:“睡不着,来找你给我讲故事。”
我拍着受惊的小心脏,颤巍巍地说:“我不会。”
“把你那会儿跟你爸妈看的鬼故事讲给我听就行了。”
“我不想。”
方向那不讲道理的毛病又犯了:“那我就不让你睡。”
看她的样子不像开玩笑,我真怕她以后每晚都这样吓唬我,想想刚刚的情形实在心有余悸,便只能忍辱负重地答应了下来。故事听完之后,方向心满意足地打着哈欠准备离开,我因为刚刚回味了一遍那个鬼故事更不敢独自面对漆黑的夜晚,赶紧拽住方向的袖口,卑微地请求:“你能不能先别走?”
“你好烦啊。”方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却没有拒绝我的要求,把我的被子掀开一角,说:“往里挪挪。”
我知道我很没出息,但我真的太怕了。
我为了挽回面子,想着明天一定要跟爸爸告状,方向却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提前威胁道:“不准跟你爸妈说,否则……”
我不敢和方向作对,只好吃了哑巴亏。
我越来越讨厌方向了。
在心头萦绕的那股子不祥的预感终于成真了,大概是看我好欺负吧,方向确实不再和爸爸作对,却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家的房子是围绕院落搭建的,三面有屋,一面是大门,爸妈的主屋和客厅在中间,和院子右侧我住的房间相通,方向住院子左边,单独走一扇门。她在自己房里随意进出无所谓,来我的房间的话如果走门很容易被发现,明显方向不想爸妈知道,所以她来找我时通常都只从窗户进。
她隔三岔五就跳窗进来让我给她讲当晚播的电视剧,有时会直接留下霸占我的半张床铺。我不愿意,问她既然这么想看为什么不跟爸妈一起看,她反问回来:“要是我过去,你们还有心思看电视吗?”
我不再出声。
看来方向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讨人厌。
我快被烦死了,掐指算了算,等到七月的时候电视剧就能播到大结局了,但愿到那个时候,方向应该就不会再来找我了。
七月也是我升初中的期末考,考试结束后爸爸去给我开家长会,糟糕的是我这回的成绩实在差到离谱,老师当着诸位家长的面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顿。爸爸站在我旁边跟着受罚,全程抬不起头来,他气坏了,怪我每天不把心思放在正事儿上,整天只想着玩儿,下令禁止我所有娱乐活动,包括看电视。
一连好几天,他把我关在屋里逼我学习,命令我如果不把那几张卷子都做完就不许出去。
我觉得委屈,确实我这两年都没心思学习,尤其是最近几个月,整天心浮气躁的,打开书本也只是做样子,实际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但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偏偏我又被罪魁祸首威胁,不能把真正的烦恼说出去。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方向又悄悄跳窗进来,让我感觉雪上加霜。她着急想知道在电视剧的结局里男女主角到底有没有在一起,这会儿比我还心焦,好像被关禁闭的是她而不是我。得知爸爸生气的原因后,她翻看了一下我的试卷,非常失望地在我屋里数落我,戳着我的额头问:“一共就那么几个学科都学不好,你这脑子里是不是只装了水和面?”
我晃着脑袋想躲开她的手,她连忙按住我的头,一本正经,又充满同情地说:“别晃,我都听见水声了,再晃下去全成糨糊了。”
我感觉到自己的尊严正被她丢在地上狠狠地摩擦,实在忍不住,哭出了声。
方向凑过来看,嫌我娇气,咋舌道:“我就说一句话,你至于掉金豆子吗?”
我继续抽抽搭搭。
方向嗤笑出声,拉一把凳子坐在桌边,撑着腮帮子问我:“不过我倒是挺好奇,你爸爸那么心疼你,也舍得骂你?”
方向这话直戳我心窝,我哭得更厉害了。确实我从小被宠到大,从来没受过大委屈,现在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方向被我哭得闹心,铺开卷面,拿起纸笔,说:“哪道题不会?来,姐给你讲。”
我抽泣着反驳:“你才不是我姐。”
方向对我扬了扬拳头。
我的哭声太大,惊动了在隔壁客厅看电视的爸爸,他吼道:“知道哭的话下次就争点儿气,数学就考了一位数,你竟然还觍着脸哭,我要是你就立刻挖个坑让自己钻进去!”
方向竖起食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对我说:“听到没,你要是不好好学,估计这辈子都走不出这间屋子了。”
我知道再这么下去很糟糕,抹干眼泪权衡了一下利弊,默默接过纸笔。
方向讲题条理清晰,就是没什么耐心,一道题要是讲到三遍就骂人。我哭到后面都快脱水了,掉不出眼泪就一直抽搭。方向怕我把自己哭成标本,把茶壶递过来让我补充水分。我认为她只是想欺负我才硬要当我老师,因为我看得出来,她也不喜欢我。可要说她没耐心,她却花了半宿的时间帮我搞懂了所有的题。
第二天爸爸检查我的作业,发现做得不错,又看到我脸上泪痕还没干,心疼得摸着我的头哄了半天。
方向在窗外看到,晚上向我要功劳:“我这么费心费神地教你,你是不是得报答我?”
我在心里反驳:谁想让你教了!
方向要的报答是让我赶紧去看电视剧的大结局。
正好电视白天有重播,而爸妈又刚好出去串门了,我便拉方向一起看,这样晚上就不用多费口舌。
方向别别扭扭地不肯进屋,好像在抗拒什么,直到我把电视打开之后,她才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了过来。
奇怪吧,看上去那么无法无天的方向,这会儿爸妈不在,她却装起了乖巧。
还是说,其实那些无法无天的样子才是她装出来的呢?
总之我懒得动脑筋,便没有多加琢磨。
电视剧看到一半,爸妈突然回来了,方向和我因为太过入迷没有发现。他们进门,十分尴尬地在门口和方向对视,尤其是爸爸,像是不愿意和方向共处一室那般,站在门外不进屋,直到下一秒,方向佯装平静地走出了门。
电视剧没看完,方向却走了,我看着方向落寞的身影,脑子突然转起来,心里也被牵动得不是滋味。

 Chapter 06
她也许是寂寞的
明明一切都是方向的不好,我却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然而这短暂的愧疚感维持不到半天就消散了,一是因为我记性差,二是因为方向又来欺负我了。
我实在太想摆脱方向了,便时常思考她为什么会缠上我。
我也是到了后来才明白,爸爸讨厌方向,是因为她的身世,而方向讨厌的是讨厌着自己的爸爸,所以拼命跟他作对。可当爸爸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意的时候,她也失去了抗争的理由,所有情绪都压在心里,形成了她落寞的原因。而这或许也是方向来刺激我的原因。
方向找我陪伴是因为寂寞,欺负我则是因为讨厌我,既然讨厌我却还缠着我,一定是因为她实在孤单到一定境界了。
看上去复杂的问题其实不难琢磨,我惊喜于像自己这样大智若愚的单细胞生物,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绝顶聪明。
但那毕竟是后话了。

我上初中后,方向读高二。
一部电视剧结束之后,方向没有饶过我,继续逼着我再讲第二部。她每天晚上来找我,有时讽刺我没及格的成绩,非要给我补习。她的补习方法总是那么简单粗暴,教不会就骂学生笨。
在不间断的相处当中,我渐渐摸索出方向的脾气,她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却很怕听到我哭。是以,她再骂我的时候,我就抹眼泪,把她抹烦了,她就捂着耳朵跳窗逃跑。可第二天她惦记电视剧后面的剧情,还来,于是依然循环着昨天的流程。
但也多亏了方向的骚扰,我的成绩一天比一天好,爸爸再去开家长会的时候得意而归,在饭桌上使劲儿夸我聪明,越来越像他。
方向在旁边咧嘴,不插话,到了晚上便揶揄我:“你爸说你的聪明劲儿越来越像他,也不知道是夸自己还是损自己,照我看,你笨得都快冒烟了。”
方向很讨厌看到爸爸对我好,每次看到都会加倍欺负我,若是爸爸给我买好吃的,她就要赌气似的统统吃光。
方向边说边吃着爸爸给我买的补脑用的核桃,吃完了便对我使眼色:“再去拿点儿过来。明天跟你爸说县城南边有家杏仁酥特别好吃,让他买点儿。”
她想要什么便借我的口和爸爸要,可若妈妈主动给她什么东西,她又不肯接受。
我皱眉:“我妈白天给你送核桃你干吗不要?”
方向不说话,我便怀疑她是故意折腾我。
但我渐渐也想通了,我和方向并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不是一家人,总有一天方向会离开这里,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不用再忍耐这个讨厌鬼了。
距离那天的到来其实也不远了,再有不到两年的时间,方向就要毕业了。
我盼着那天的到来。
当然有时我也会好奇,如果离开了这个家,方向会打算去哪里。
好几次我想问,都忍了回去。我摸不清自己和方向到底应该算是什么关系,也害怕和方向产生一些不必要的交集。方向似乎跟我有同样的心思,所以虽然我们天天都在一起,却从不肯让爸妈知道,对外的时候,我们也几乎都不和对方说话。
可天长日久的相处难免会使我越发对她在意,尽管她一直欺负我。
天气降温后,方向更不愿意在自己房间睡了,她怕冷,觉得一个人睡的时候床太凉,便每晚和我抢被子,像树袋熊抱树一样贴得我紧紧的,以此来取暖。我跟她不一样,怕热,被她贴着的时候总觉得后背像点了一把火,却又敢怒不敢言,只能一点儿一点儿地往边上挪。
后半夜我被方向一脚踹到地上,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发现整张床都被方向豪迈伸展的四肢给霸占。我连拉带拽好半天,她不仅没有一丁点儿醒来的迹象,还不知为了什么美梦笑出了声。
我崩溃,认为方向就是故意的。
平常方向会在天亮的时候溜回自己房间去,某天早上她赖在温暖的被窝不愿起床,被进来叫我起床的妈妈看到。妈妈奇怪我什么时候和方向关系这么好了,我不敢当着方向的面抱怨,便只好捡好听的告诉妈妈,说方向晚上在给我补习。
妈妈很高兴:“我就说你这成绩不可能突然就好起来,原来是这样。你以后多亲近方向一点儿,她聪明,你多跟她学点儿好的。”
跟她学……
我忍不住在心里叹气,要是我真的跟方向学习,怕是爸爸得被气得升天。
我想到这里,偷瞄一眼旁边的方向,想看她什么反应。可方向只是唯唯诺诺,一声不吭。
我估计她肯定也是心虚了。
妈妈以为方向转性了,又感谢她给我补习,便每天让我帮忙打听方向到底爱吃什么。毕竟住在同一屋檐下,就算不是一家人也还是和平一些比较好,妈妈似乎是想借此让大家以后见面时别再那么尴尬,便主动调和关系。
我不解妈妈为什么非要把我当中间人,直接问方向不好吗?妈妈解释:“要是我问,她肯定不好意思说,别看那孩子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心里肯定还是会介意自己寄人篱下,我买给你,你们俩一起吃。”
讲得那么复杂,真让人头疼,我随口应付:“县城南面的杏仁酥吧。”
可是,妈妈把杏仁酥买回来那天,方向却没来敲我的窗,一直到杏仁酥搁到快坏了,方向都再没出现。她去同学家住了,一住就是两个星期。
在方向不来的日子里,我以为我会很开心,毕竟这段日子我都快忘了,一个人享受一张床的感觉竟然是这么幸福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没人再耀武扬威地借着帮我补习来骂我笨,我晚上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看从同学那里借来的小说,可那本小说没有想象中的厚,我看完之后没事儿可干,无聊之余便继续琢磨方向的事情。
像她那种怪脾气的人,竟然也会有朋友啊。
她有了朋友,是不是就会疏远我呢?
我也想去朋友家住,可爸妈绝对不会让我在别人家里待超过两天,想到这里,我竟然有些羡慕方向,羡慕方向没有人管,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最近我也有朋友了,因我特意选了一间离家远的中学读,虽然每天上下学要骑很久的自行车,但那里知道我家状况的人不多。
有了朋友就能捡回一些快乐,再加上成绩变好之后爸爸也不再骂我,而且对我有求必应。虽然每天被方向欺负很痛苦……但是,我的心情好了很多。
方向是在晚上回来的。
那天下雪,方向顶着一头的白花来敲我的窗,跳进来后像邻居家的金毛狗子一样剧烈抖动头发。我嫌弃她那一身冰凉的气息,直往后躲。方向从书包里掏出两罐核桃露,说:“朋友给的,拿去热一下,咱俩一起喝了它。”
我照做了,又觉得稀奇:“平常都是你在我这儿拐吃的。”
方向哼一声,说:“在你家白吃白喝可真是不好意思啊。”
我觉得这句话语气不对,但也没有深究,那两瓶核桃露的味道还不错,方向只喝了一口,见我喜欢,就都给了我。
晚上我在小床上问方向在朋友家里都做什么了,方向很困,含糊不清地说:“和他们一家看电视。”
“就只看电视了,那有什么意思啊?”
“我喜欢她家的氛围。”方向说,“和他们一起看电视的话,就好像我也有了家一样。”
方向说完这句话就睡着了。因为彼此挨得近,我仿佛听到了她的心事。
她真的非常寂寞。

 Chapter 07
打算让你们喜欢我
天亮后我拉肚子,身子虚弱得没法上学,中午大夫来家里出诊,问我最近都吃了什么,我想到那两罐核桃露,找出罐子一检查,竟然过期了。
爸爸问我在哪儿买的,是不是又是姜家开的小卖部,他拿上空罐子就要出门:“老姜头太过分了,以前就知道他抠门儿,没想到还拿过期的东西出来卖,看我去找他算账去!”
“不是他!”我阻止爸爸冤枉好人,躺在床上扎着针,有气无力地说:“核桃露是方向给我的。”
“方向?”
爸妈面面相觑,心里很快都有了结论。看来方向是觉得家里太平静了没意思,非得闹出点儿什么才罢休。
晚上方向回家,爸爸在门口等她,隔了很久,他才跟她说话:“你别太过分了。”
方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啥?”
爸爸把核桃露的空罐子扔给她,恼火地说:“亏得恰恰妈还让我对你好一点儿,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冲我们来,别总惦记伤害我女儿。这回没什么大事儿也就算了,再有一次的话,你就真的别在这个家里待了,我们容不下你这么大的一尊佛。”
爸爸机关枪似的说完这一堆话,也不管方向听没听懂,便甩着袖子回了屋。方向站在那里缓了半天,把易拉罐翻过来掉过去地仔细看,过了许久才明白爸爸的意思。她抓了抓头发,笑了一下,拉开房门朝爸爸喊:“对啊,你说对了,我就是看连恰不顺眼。只要有我在这儿待一天,你们就别想安生,要是你真想赶我出去,也别在嘴上念,去跟我姥姥说,让我姥姥把我接回去,你也落一个耳根清净!”
方向说完摔门离开。
爸爸暴跳如雷,抓过手机想给方向的姥姥打电话,号码都已经拨出去了,又趁着没通赶紧挂断,如此反复好几次,爸爸气得把手机摔得屏幕粉碎,电池都飞出去几米远。
我在旁边看着不敢出声,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方向到底是怎么想的,更不知道方向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方向连续三天都没上桌吃饭,早上天一亮就走,晚上很晚才回来,像是故意避开和家里人碰面。学校食堂只管午饭,也不知她剩下那两顿饭要到哪儿去吃,可每晚送到她屋里的饭菜她却一口不动。
到了第四天晚上,妈妈让爸爸去喊方向吃饭,爸爸抽着烟不出声,外面有人敲门,几个女孩子探头进来,说:“方向在家吗?我们是她的同学。”
妈妈带她们到方向的房间,又拿了点心送过去,无论如何这个面子工程总要做的,不能让别人觉得这个家虐待人家女孩子。
妈妈走到门口听到她们说话,其中一个女孩子问方向:“上回我给你的核桃露你喝了吗?”
方向捏她的鼻子说:“你还好意思说,简直害惨我了!”
“你也拉肚子了?”那女孩儿对方向赔笑道:“对不起嘛,那箱核桃露是我爸爸同事送的,我妈和我爸昨天一人喝了一罐,拉肚子拉了一天,这才发现过期了……”
妈妈知道爸爸冤枉了方向,回来告诉了他。爸爸先是惊讶,继而有些后悔,直到那些女孩子离开之后,妈妈说:“应该跟那孩子道个歉。”
爸爸拉不下脸皮,妈妈又说:“她上回还放话说让这个家再也不消停呢,要是不道歉,万一她气急了真放大招怎么办?”
爸爸还是放不下身段,又怕对方向低头会让她蹬鼻子上脸,便和妈妈商量,不如换别的方法哄哄她。
于是他们决定让我出面。
“为什么是我啊?”我不乐意,“又不是我惹她生气的。”
爸爸脸色一变,我,想横也横不起来,乖乖端上妈妈炖的糖醋排骨去敲方向的房门。
我有点儿心虚。
虽说不分青红皂白地数落方向的人是爸爸,但我确实也怀疑了她。而方向似乎窥到了我的心,不管我怎么敲门都不应声。可这盆排骨不送出去就没法和爸妈复命,晚上睡觉的时候八成也会亏心,我弱弱地在门外出声:“方向,这排骨挺香的,你要不要闻闻?”
里面没回应,我又敲了几下门,终于方向被敲烦了,把房门拽开,想直接轰我离开。结果排骨的味道实在太香了,方向张嘴明明是为了骂人的,口水却趁机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我见状连忙把排骨往方向面前举了举:“爸妈想为了错怪你的事情道歉。”
方向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能抵抗住食欲,接过盆,让我进门。
一番风卷残云后,方向满足地打了个嗝儿,我说:“你是不是原谅我们了?”
方向意犹未尽,舔着手指头说:“你们不是非常讨厌我吗,为什么想要我的原谅?”
我说:“一码归一码。”
再说了,要是不求得她的原谅,家里岂不是又太平不了了?
方向怔了怔:“就是说,你真的很讨厌我咯?”
这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干吗到了这会儿还要一本正经地摆在桌面上谈呢?我一时不知应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呆呆地看着方向的眼睛。
可方向神色严肃,似乎非得等到我的回答不可。我不想讲让人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话,只好说出自己的想法:“你做了那么多让人讨厌的事情,我们肯定没法昧着良心说喜欢你啊。”
“也是。”方向把啃完的骨头装进盆里让我带走,倔强地补上一句:“我本来也没打算让你们喜欢我。”

 Chapter 08
不是心甘情愿照顾你
期末考试我进了年级前十名,爸爸欣慰,要送我个礼物,问我想要什么。我左思右想,说:“我想换个大点儿的床。”
我不希望再被方向挤到地上去睡了。
爸爸满足了我的要求,方向却再也没来找过我。
寒假作业的练习册里有几道题难到超纲,我在深夜的电灯下面烦躁得抓头皮,开始后悔自己对方向说的那句伤人的话。我一直觉得方向不是那么玻璃心的人,八成也不会把这种小事儿放心上,却不想自那之后方向会再也不理我。
我不免觉得方向是个怪人。
之前她分明一副以气死我们一家三口为己任的态度,怎么到了这会儿又开始在意我们的憎恶问题了?继而我又发现自己同样奇怪,我明明那么讨厌方向,为什么又要担心她的情绪,还会在她不来的时候觉得失落呢?
我蓦地想起,在之前和方向相处的时候,我们也并非总在争执,偶尔也会心平气和地像寻常朋友那样聊天。
尽管方向在外可以交到朋友,可在这个院子里她大概只能和我说话,也只有我无聊到整天琢磨她的心情。
电视剧我每晚都看,最近的剧情还挺精彩的,不能跟她分享还真是个遗憾的事儿。
柳絮转眼间又飘满了城。
十七岁的方向在我家过着一声不响的日子,和我们保持着奇怪的关系。如果一定要形容,那她就像是被爸爸捡回来的流浪猫,静悄悄地等待着从这里离开的时机。
爸爸已经不像最初那样看她不顺眼了,虽然两个人迎面碰上的时候还是没话说,但爸爸偶尔会向我打听方向的近况。而我只能摇头:“她也很久没和我说话了。”
多奇怪,大家明明就住在一间院子里,吃着一张桌上的饭,却没有一个人真的了解方向。我们不知道她交了什么朋友,考试的成绩如何,之后打算考哪一所大学,准备去什么样的城市,离开这里之后还打不打算回来。
她应该不会回来吧,她一定很盼望能早些羽翼丰满,从这里离开。
想到这里,我竟然觉得难过。
没有方向的指点之后,我的学习变得很吃力,不想让爸爸太失望,就算成绩不能再有什么突破,我也不想往下跌得太快,只能每晚点灯熬油地逼迫自己努力。
越是这样,我越觉得方向当初给自己补习的时候实在是功不可没。
我真的有那么讨厌方向吗?
我也说不清楚。
我对她的感觉实在很复杂,她骂我的时候,我怕她;她抢我好吃的的时候,我讨厌她;她不来的时候,我却担心她。
放暑假的时候,爸妈要出一趟远门,需要两天才能回来,妈妈临走前做了些不怕放坏的食物,又留了些钱,让我每天按时把饭菜热一下和方向吃,如果不合胃口也可以出去吃。
爸妈离开的第二天,我有些热伤风,一直没有出房间,中午方向热完饭菜过来敲门,没听到回应就走了。到了晚上她例行公事又来敲门,发现还是没声音,觉得不对劲儿,便用力砸了两下:“连恰,你还活着没啊?”
我哼唧着说了声“请进”,一出声被自己沙哑得像男人一样的嗓音吓了一跳。方向进来看到我面孔通红地躺在床上,用手背试一下我的额头:“哟,这么烫。”
“难受……”
“发个烧而已,不算大事儿。”方向拍拍我的脸,让我清醒一点儿,边拍边问:“脑子没烧糊涂吧,知道我是谁吗?”
我没力气回答,方向就走了。
我想睡觉,四肢却像被小虫啃咬一样疼痛,意识始终处于半清醒状态。生病的时候意志力脆弱,以为方向真的不管我了,我又忍不住想哭。
很抱歉,我不如方向聪明,也不如她勇敢,我真的很爱哭。
最糟糕的是,不久之前我才趾高气扬地告诉她我们全家都讨厌她,到了这种时候,我竟然希望她能留下照顾我。
可我又不好意思说。
在我的眼泪快要流下来的时候,屋门被人猛地拉开,我吓了一跳,睁开眼睛,见方向坐在自己床头,把体温计递了过来。
帮我放好体温计后,方向出去翻箱倒柜找到了备用的退烧药,回来时端了杯水,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先看温度,再把药往我嘴里塞。她真的一点儿也不温柔,我只是因为怕苦犹豫了一下,她就嫌我磨蹭,把药倒进水里化开,直接捏着我的鼻子粗暴地往我嘴里灌。
我呛得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觉得方向的心实在太坏了,竟然趁着我生病欺负我。方向看到我瞪她,瞥我一眼,不耐烦地说:“你再瞪一下我就真不管你了。”
我只能收回目光。
方向拧了湿毛巾盖在我额头上,把被子给我掖紧,最后拿了本书坐在旁边,悠哉游哉地看起来。
药效逐渐发作,我睡了过去。担心方向会走,我睡得不熟,每隔两个小时就醒一次。幸好她一直在旁边坐着,见我睁开眼睛就摸我的额头,再扶我起来喂我一大杯水。她的手冰冰凉凉的,盖在我额头上时很舒服。
我的汗慢慢发了出来,热度也一点点散去,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彻底清醒过来。此时屋里已经不见了方向。我以为她回去睡了,过一会儿她却端了碗粥过来,顶着满眼的血丝,冷漠地问:“想不想吃东西?”
以往我面对方向所产生的所有负面情绪好像都随着昨夜的高烧一起被蒸发的汗水给带走了,剩下的只是惭愧。我问她:“你昨天一宿没睡吗?”
“我倒是想睡,就怕你在我睡着的时候挂了,到时候我有嘴说不清,又会被你爸妈冤枉,以为是我害你。”方向不满地把粥递过来,“你要是还有点儿良心就抓紧时间把粥喝了,然后好起来,省得我又得背锅。”
我垂下头,接过粥,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我为过去对她的偏见道歉,为伤她的心道歉。我以为她不会理我,可她虽然还是嘴上不饶人,声音却柔和了许多:“别得意,我也不是心甘情愿想照顾你。”
方向的粥煮得还挺好吃的,我一口气喝了三碗,身上有了力气,下床活动了一下。方向见我精神不错,便安心回自己房间补觉去了。
方向照顾了我,却没要功劳。
可就算是不情愿的,她还是好好照顾了我。
爸妈回来之后,我把自己生病的事情告诉了他们,希望能和他们一起想到一个对方向道谢的方法。爸爸听完之后挺惊讶:“看来那孩子现在真的老实了。”
妈妈说:“她之前还给恰恰补习呢。”
我想告诉方向,我没有那么讨厌她。
我酝酿了两个星期才鼓起勇气走到方向窗前,对着纱窗站了十分钟,她打开门,问我:“你打算喂蚊子?”
月色宁静,蚊虫声音不绝于耳,我搓了半天手指头,问她:“你想不想听故事了?”
我紧张得不行。半晌后,方向眉心紧紧拧着的皱褶慢慢舒展开,她往后退了退,说:“进来吧。”
我因此更加确定了一件事情,方向看上去叛逆得恨不得拎着斧头开天辟地,实际上心软得一塌糊涂,只需要一句好话就足够融化。
我把前阵子看的电视剧一集一集地讲给方向听,为了之后还能有理由再来找她,我学着说书人的套路故意在最有悬念的地方停下来。方向瞪着眼睛问我怎么不讲了,我挠着头说:“我困了,明天再说呗。”
“你当一千零一夜呢?”方向一巴掌拍在我的脸上,打得我脑袋发蒙,她摊开掌心,一只蚊子死在血泊中,她挠着大腿说,“也不知道是谁的血。”
我觉得这是威胁,捂着脸,瑟瑟发抖地和方向谈判:“你你你……你以前答应给我做个风车,你还记得吗?”
方向显然忘了:“啊?”
我站起来,急急逃跑:“等你把风车做出来,我再把后面的剧情告诉你!”
方向看上去很不乐意,第二天却真的坐在院子的小木桌前做风车。阳光这么好,她心情应该不错,我壮着胆子靠过去,蹲在木桌另一侧挡住滚烫的斜阳,撑着下巴看她在硬纸板上涂抹胶水,却怎么也粘不住。
“那个胶水过期了。”爸爸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掏出零钱给我,“你去旁边小卖部再买一瓶回来。”
我应声离开,很快回来,爸爸亲自上手,三下五除二就做出一个风车来。
“不错吧?”爸爸问我,却借着余光在瞄方向的反应。
“特别好!”我捧场,拽着方向不撒手,风车转起来的时候,我突发奇想,“要不我们去放风筝吧!”
“挺好的。”爸爸说,“方向觉得呢?”
一直低头不说话的方向闻声有些惊讶地抬头,她不出声,像是在遵守不和爸爸对话的承诺,却没想到他会主动叫她的名字。她愣了一会儿,眼中神色复杂,一些不知名的愤怒和惊讶搅和在一起,像是在无声抗议:“你不让我说话,我就不跟你说话,现在你让我说话,我又得感恩戴德吗?”
但那些愤怒只是一闪而过就缓缓消散了,她像是屈从于某种情绪不得不开口,声音却在发抖:“那就去吧。”
那一刻,我似乎听到了方向所有的心声,并发觉方向其实一直在等着爸爸跟她说话。
所以她才会经常顺着窗户往主屋看,倔强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所以她才会在得知被爸爸讨厌的时候满眼落寞,却必须上蹿下跳地将自己伪装成毫不在乎的样子。
我真心觉得,这样的方向有些可怜。
 Chapter 09
有个厉害的姐姐多炫酷啊
方向小的时候,爸爸一定抱过她,宠过她。
讲道理,这一切都不该是方向的错,可是爸爸讨厌她。
我换位思考,将自己代入方向,发自内心地察觉到方向心中可能存在的绝望。
初二上学期的第二次月考前一天晚上,我复习到凌晨,天亮以后整颗头都昏昏沉沉的,忘记带笔就去了学校。
方向找到我班级的时候,考试已经开始了,我和别人借到了笔在专心做题,没怎么在意门外的动静。忽然敲门声响,有人对监考老师说要找我,老师随口问她是我的什么人,我闻声抬头和那人对视,来人是方向。
我没想到她会来,毕竟我的学校离家挺远的,又跟方向的学校在相反的方向。她来给我送笔袋,肯定会迟到的。
方向停了许久才说出自己的名字,却没说跟我的关系。
她知道我的心思,所以顾及我的情绪。
方向将笔袋搁在我的桌上之后转身离开,老师对她不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感到生气。越是这样越有人好奇,身边的同学再三追问我这是谁,我看着方向的背影,鬼使神差地答:“我姐。”
听到这回答,方向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
我发现自己已经没法再讨厌方向了。
我只是感个冒就哭哭啼啼,被老师和爸妈数落两句就万分委屈,稍微跟身边人闹一下别扭就难受得不行。可是方向一个人冲锋陷阵,一点儿软弱都不露,不撒娇也不装可怜,谁欺负她,她就双倍还回去。可她又不记仇,被道歉一句就原谅。
虽然她有些时候确实过于嚣张—比如初见时就踢翻我的小木桌。
但我已经决定不再和她计较了。
我甚至产生了一个想法,要是方向能重新管爸爸叫“爸爸”的话,那她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姐姐了。那样她不仅不会再欺负我,没准儿还会保护我。
有个厉害的姐姐多酷啊,我想抱方向的大腿,便经常去找她说话。
这回换我时不时敲她的窗户,我给她讲好玩儿的故事;遇到不会的问题都主动问她;我让妈妈做她喜欢的菜,把自己的那份排骨让给她;我还让爸爸给我买杏仁酥,然后带去她房间讨好她。
一开始方向很惊讶,她不拒绝我的示好,反应却变得比过去迟钝了。我朝她笑,她就呆呆地看着我;我说话,她就静静听着。她不再跟我抢东西,给我讲题的时候不再骂我,冬夜最冷的时候也不跟我抢被子。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眼神躲躲闪闪,好像很抗拒我的靠近,却又不赶我离开。
因为有我在中间调节,方向和爸爸妈妈的关系也慢慢好了起来,一起吃饭的时候终于有话可聊,不再像从前那么尴尬;爸爸面对方向的时候也不再横挑鼻子竖挑眼,更不再指桑骂槐让她难堪。
一直到方向十八岁,她终于对我们更亲近了。五月爸爸生日的时候,方向还用她参加比赛得到的奖金给爸爸买了一只手表。
二叔来我家串门时问他手表哪儿来的,他犹豫了一下,说:“女儿给买的。”
爸爸是在主屋的客厅里说的这句话,以为方向听不见,但那会儿方向刚好在我的房间。静悄悄的夜晚里,爸爸又没放电视,所以我们听得特别清晰。
我悄悄打量方向的表情,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怔了怔,然后逃也似的离开。
夜里下雨,雷声轰鸣,我特意给窗户留了个缝隙。后半夜听到窗户被推开,我懒得动,来人一步步靠近,无论是脚步声还是味道都很熟悉,她掀开我的被子钻进来,背对着我,一声不吭。
方向不仅怕冷,也怕打雷,所以我每逢雪夜或雨夜都不锁窗。最初是不愿意在熟睡的时候被吵醒起来开窗,我干脆留个缝隙让她自己来去自如,后来是害怕自己睡得太死不能给她回应,害她在外面站得太久。
我总在雷声最响的时候听到方向背对着我哭。
她八成是以为我听不到,便用雷声作掩饰,而我为了不使她难堪,总是假装睡得很熟。
就像这会儿,我装出呼噜震天的样子,翻身给了她一个拥抱。
也是到了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呼噜不一定是枕头高和过敏引起的,也可能是装睡的信号。那么,既然同样有过装睡的经验,大概就不会忍心彼此拆穿。
这一年我十四岁,与方向初来我家时一样大。
当初无论如何也没法理解的迷惑,随着光阴的流逝,竟然渐渐解开了。
包括方向为何踢翻我的小木桌,却愿意给我绑麻花辫。
我希望方向留下来,并不是因为我和她感同身受,正因为我知道无法感同身受,才更觉得她可怜。
方向不是个坏孩子,但是她必须保护自己。
她只有自己。
虽然我眼下除了这个拥抱给不了她其它安慰,但是,只要她留下来,我就有信心可以慢慢跟她变成一家人。
我想方向也有这个意思,便耐心等待她和爸爸解开心结。
直到方向的考试结束后,她终于得空,做了一桌饭菜向我们道谢。
方向细心,她平常不声不响,却将爸妈和我喜欢吃什么都记住了,她买很多菜,趁爸妈没下班的时候借用厨房。我不知道方向煮饭的手艺竟然这么好,香气腾腾的饭菜不一会儿便摆满了桌。爸妈回来后有些吃惊,方向微笑着请他们上座之后深鞠一躬,说:“一直以来都谢谢你们了。”
方向难得这样乖巧,脸上的笑容也有讨好的意味。我们都猜测她可能是想恳求爸妈让她留下来。但是我们没有想到,方向会在第二天静悄悄地离开。
爸妈因为上班不在,我也去了同学家,等我们回来时院子里过分安静,方向的房间门开着,而她的书包和衣物都不见了。
我和妈妈去方向的老师家要到方向所有同学的电话,所有人都讳莫如深般对方向的消息只字不提。我们猜她也许提前去学校了,可包括方向的老师在内,没有人肯告诉我她在志愿表里填了哪所学校。
方向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爸爸对此不做反应,只是发呆的时候变多了,我猜他也是担心方向的,只是不愿意承认。
我和妈妈分头打听了很久,但方向似乎是有意的,一点儿痕迹也没留下。
我们找不到她。
就如同不久前她在听到爸爸承认她是女儿之后从我房间落荒而逃一样,我好像能懂一些,但又有些疑惑。
 Chapter 10
无端闯入你的世界,我很抱歉
直到三个月后,我收到了方向的信。
她是拜托朋友转交的,上面没有寄信地址。我从上面知道了从另一个角度看到的往事,也明白了她一直以来挣扎的原因。
信的内容如下:
连恰,最近好吗?
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这样无缘无故地给你联络,似乎很突兀。但有些话我憋在心里好多年了,又不知道应该对谁说,想来想去,写下这封信,图一个心里畅快。你要是想听,就继续往下看,如果不,直接烧了就好。
那天我去你的学校给你送笔袋的时候,你说我是你姐姐,我挺惊讶的。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便没奢望过让你管我叫姐姐,真的听到的时候吓了一跳,不瞒你说,我私下里乐了好久。
连恰,我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我是你的姐姐。
亲姐姐。
当年爸爸在外地工作,没空照顾我妈妈,她当时怀着孕,身体不好,只好回了娘家。有一个叔叔跟她从小一起长大,照顾她一段时间,可是也不知道哪个多嘴的往外散播谣言,说他们有不正当的关系。妈妈当时没多想,觉得清者自清,但也知道得避嫌,所以等生完孩子之后就没再跟那个叔叔联系。再后来,那个叔叔出国了,这件事情就平息了。
谁也没想到两年之后谣言会再次被掀起来,而恰好当时爸爸和我妈之间出现了嫌隙,他不再信任她,觉得那些流言让他的脸面荡然无存。一开始她还耐心解释,渐渐地,那些争吵让她的心凉透了,她干脆破罐子破摔,认了那些闲话,带着我离开了他。而爸爸自始至终不认为自己有错,十多年来都没去看我们一眼。
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们过得有多艰难。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我妈没钱带我看病,只能抱着我一夜一夜地哭。可能是那时候病得多了留下抗体了吧,后来我皮糙肉厚,极少生病,只是那些记忆都还留在身体里,想到的时候就会心痛。
妈妈很恨爸爸,从来不允许我提他。而我,我目睹了她这么多年的痛苦,自然也是恨他的。
我一开始本来是想报复一下,所以和爸爸斗,可是从房檐上滑下来被他接住之后我突然心软了。后来我想欺负你,其实也只是因为一个人待着太寂寞,我既没法原谅,又没出息地渴望着家的温暖。我待在你们身边就觉得安心,可这份安心让我觉得背叛了妈妈的自己实在罪恶深重。
我是想要对你好的,可我只要看到父母双全、被爸爸宠到满身娇气的你就会联想到当年发着高烧却没法看病的自己,那些原本应该属于我的一切,都因为爸爸的一念之差被毁于一旦,而妈妈一生都没盼到他醒悟,到死也没得到他的道歉。
可他现在却改头换面扮演一个好爸爸和好丈夫的角色,将一切过错都推给了我们。
连恰,你说,要是换作是你,你会怎样呢?
你也许会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儿说出来,迟了这么多年的真相,就算被揭开也没意义了,妈妈听不到了。当年妈妈心灰意冷从他身边离开的时候,想必是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当年她不肯让我和他做亲子鉴定,大抵是对他的不信任而感到绝望,事到如今单凭我的一面之词,爸爸也未必会信,而我绝对不要和他去做那个鉴定,那样会让远在天堂的妈妈觉得更加委屈。
况且我真害怕他现在突然跟我道歉,承认他当年只是被人挑唆,那我应该做什么反应才合适呢?我既不想接受这样无诚意的歉意,也不想接受他施舍般的亲情。
我真想狠狠报复一场,但我真的没出息。我明明希望你们讨厌我的,真的被讨厌之后又特别难过。所以我想,最后一段时间不如留给你们一点儿好印象吧。可我真的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幸好,多少个雷雨夜里你假装熟睡着拥抱我,让我觉得来到这个家也不是毫无意义。所以我给自己定了一个期限,在十八岁之前,让我放纵自己留在家里陪伴你。
连恰,谢谢你,我虽然无法原谅爸爸,但是我一点儿也不讨厌你。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与你们吵闹的时候我真的开心。我知道我的存在打扰到了你们的安宁,所以只要我离开,一切就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
对了,这些话不要告诉你爸爸,反正我已经不打算再见他了。
无端闯入你的世界,我很抱歉。

 Chapter 11
谁欠谁的还不一定呢
我记不清刚看完那封信时的心情了。
不过是转眼之间,我不见方向已经五年。
很抱歉,我没有守约,我把那封信给爸爸看了,我觉得单凭我自己实在背负不来那么沉重的心情,想拉上爸爸跟我分担。我以为只要我们在这里多背负一些,远方的方向也许就能快乐一点。
我是不担心她的,毕竟以她的脾气也难吃亏,可每逢雷雨夜我便难以入睡,一想到她是不是又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偷偷地哭,我便觉得眼前的安宁是一种负担。
我问过爸爸信不信方向的话,爸爸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他说他也不是没有愧疚过,只是过了好多年之后才反省,又已经时过境迁,害怕知道真相,便宁愿一辈子做一个蠢人。无所谓真相是什么,他不想面对过去,而方向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衡,他从她的眼睛里发觉了她的恨意不是毫无根据,所以总是避开她。
唉,爸爸的反应在方向意料当中,别说是她了,就连我都有些生气。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打听到方向在哪里读书,为了考去她待过的大学,还复读了一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与她感同身受,担心她一个人实在无法抒发情绪。既然她不想回来,那我就去找她好了。
如果要恨,就让她恨我;如果要讨厌,就让她讨厌我。很不幸我们的爸爸如此软弱,但,我宁愿她把所有恨意都发泄给我,也想为她承担些什么。
我被自己感动到了。
我真伟大。
从白枫口中听到她名字的时候,我鼻子发酸,差点儿哭出来。
这五年来她毫无音讯,可我没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再次走进我们的生活。这也间接证明了她这个人跟她说的一样没出息,姿态决绝,却容易心软。她也知道这样做很没面子,遂叮嘱白枫千万别暴露她,可惜白枫架不住我们的逼问,轻而易举就招供了。
我从白枫那里得到了方向的电话号码。
纵然她这个人有天大的本领,单凭心软这一个毛病就足够让我对付她。电话接通的瞬间我张嘴大哭,逼问她凭什么整整五年都不回家。
方向显然被我哭傻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急急地说:“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抱歉啊,方向。
咱俩生长环境不一样,天赋也不同,虽然其它地方我全不如你,但唯独撒娇这一块我别具心得。甭管你跟我讲什么天大的道理,我也不听你有什么难处,总之,我要你留在我身边,给我做风车,帮我补习功课。
我也知道,自小你便见不得我流眼泪,所以只要我哭他个昏天黑地,任何条件你都只能乖乖依我。
所以,此刻,我听到你在那边骂骂咧咧地说:“你要是再敢哭,等我回去第一件事儿就是把你的嘴给缝上!”
方向啊方向,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真的很没用?
我愿意一辈子给你欺负,以弥补你心里的意难平,但我也知道,你根本就舍不得。
凡事看破不戳破,面子我还是会给你留的。
于是,我收回眼泪,给你台阶,装成委屈巴巴的样子:“我知道了。那你会回来的,对吧?家里都变成这个样子了,你要是不回来,我该怎么办啊?”
你在那边沉默良久,叹了长长一口气。
“上辈子欠你的。”
谁欠谁的还不一定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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